馮友蘭雕像
除了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院長這個大眾所熟知的身份外,“老先生”陳來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身份——馮友蘭的學術助理。
20世紀80年代,陳來在北京大學哲學系讀書時,曾師從張岱年和馮友蘭。幾年后,博士畢業(yè),他遵從系里安排,為馮友蘭先生提供學術幫助。這工作一干就是5年,直至1990年馮友蘭去世前,陳來都常伴其左右。
最近,中國文化書院、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聯(lián)合舉辦“湯一介當代學人講座”,在北京大學開啟首講“闡舊邦以輔新命——馮友蘭先生的學術宗旨與精神境界”。在講演中,陳來不禁感嘆:“我治學的眼界、胸懷,以及看問題的高度能得到進一步提高,不是在課堂上能學到的,是我給馮先生做助手這幾年學到的新東西。”
而從哲學研究的角度來說,馮友蘭一輩子都在思考中華民族的命運和中國文化向何處去的問題。
讓我們把時間線拉回1983年,這一年馮友蘭88歲。為慶賀生辰,他特意題了一副新對聯(lián),上聯(lián)為“何止于米相期以茶”,下聯(lián)為“心懷四化意寄三松”。馮友蘭把這副對聯(lián)掛在了家中書房的東墻上。“意寄三松”,是指馮友蘭在北大燕南園的居所名為“三松堂”;“心懷四化”則表明他對祖國現(xiàn)代化事業(yè)的關注。
5年后,1988年春夏間,陳來自海外歸來,去探望馮友蘭。馮先生見到陳來,稍事寒暄,緊接著講道,“我近來換了一副對聯(lián)”,說著手便指向東面。陳來順著他的手看去,果然,東墻上的對聯(lián)已經(jīng)換了一副新的,“闡舊邦以輔新命,極高明而道中庸”,墨黑的幾個大字躍然紙上。
這副對聯(lián)寫于1988年2月,直至馮友蘭逝世,再未換過。
仔細說來,這副對聯(lián)講的是馮友蘭晚年對中國哲學與時代的學術思考與生活志向。按他自己的話說,“上聯(lián)說的是我的哲學史工作的意義,下聯(lián)說的是我的自我修養(yǎng)的目標,這兩句話,是我的自勉之辭”。其中,對聯(lián)中的“舊邦”“新命”出自《詩經(jīng)·大雅》“周雖舊邦,其命維新”。
此先,馮友蘭曾在不同場合,數(shù)次提到過這句詩。1980年,馮友蘭首次在《中國哲學史新編》第一冊自序里提到“舊邦新命”的概念。他說:“在新中國成立以后,我時常想,在世界上中國是文明古國之一,其他古國,現(xiàn)在大部分都衰微了,中國還繼續(xù)存在,不但繼續(xù)存在,而且還進入了社會主義社會。中國是古而又新的國家。《詩經(jīng)》上有句詩說,‘周雖舊邦,其命維新’。舊邦新命是現(xiàn)代中國的特點。我要把這個特點發(fā)揚起來。”
1982年,哥倫比亞大學授予馮友蘭名譽文學博士學位。在儀式上,馮友蘭再次講道:“我經(jīng)常想起儒家經(jīng)典《詩經(jīng)》中的兩句話,‘周雖舊邦,其命維新’。就現(xiàn)在來說,中國就是舊邦而有新命。新命就是現(xiàn)代化,我的努力是保持舊邦的同一性和個性,而又同時促進實現(xiàn)新命。”
應該說,此時的“闡舊邦”,不再是20世紀30年代《中國哲學史》的“釋古”。這個“闡”寫出他對中國文化和中國哲學的體會,以便在新的時代,中國能夠保持文化上的同一性(identity)。
由此觀之,馮友蘭的哲學工作,從來都是時代的產(chǎn)物,與時代和民族的命運息息相關。但不同時代馮友蘭給自己提出的目標和宗旨有所不同。
在抗戰(zhàn)時期,馮友蘭在《新理學》的自序中寫道:“以期對于當前之大時代,即有涓埃之貢獻。”《新世訓》自序中也提出:“我國家民族方建震古爍今之大業(yè),譬之筑室。此三書者,或能為其壁間一磚一石歟?”
當時的馮友蘭是如何闡釋自己的工作意義的?對此,《新原人》自序對此有明確表示:“‘為天地立心,為生民立命,為往圣繼絕學,為萬世開太平’,此哲學家所應自期許者也。況我國家民族,值貞元之會,當絕續(xù)之交,通天人之際,達古今之變,明內(nèi)圣外王之道者,豈可不盡所欲言,以為我國家致太平,我億兆安身立命之用乎?雖不能至,心向往之。”
這表明馮友蘭在20世紀40年代對于他的工作意義有明確的自覺,也就是說,他作為哲學家對民族大業(yè)的“涓埃貢獻”,是從哲學的高度探討國家治平的方向和為國民提供安心立命的資源。
“文革”開始后,馮友蘭對自己的期許不再有張載四句的“四為”氣概。此時,他心向往之的,就學術而言,是“闡舊邦以輔新命”。但馮友蘭并不企圖為現(xiàn)代化的中國提供一套正統(tǒng)哲學,這一次,他給自己提出的任務是“準備”,而非“建構”。
馮友蘭說:“通觀中國歷史,每當國家完成統(tǒng)一、建立了強有力的中央政府,各族人民和睦相處的時候,隨后就會出現(xiàn)一個新的包括自然、社會、個人生活各方面的廣泛哲學體系,作為當時社會結構的理論基礎和時代精神的內(nèi)容。”
“中國今天也需要一個包括新文明各方面的廣泛哲學體系,作為國家的指針。”但馮友蘭并不認為他自己應構造這個中國今天所需要的哲學體系,他只是希望為這個廣泛的哲學體系準備材料、鋪設道路。
在他看來,中國需要這樣一個哲學體系,但這一體系還未產(chǎn)生或還未完成。馮友蘭提出:“馬克思主義有三個來源,其一是德國古典哲學。為現(xiàn)代中國服務的包括各方面的廣泛哲學體系,會需要中國古典哲學作為它的來源之一嗎?我看,它會需要的。”
進一步來說,馮友蘭認為他為“新命”所能做的,不是為中國哲學的發(fā)展定基調(diào),也不是為中國哲學的發(fā)展預制部件,而是為中國哲學的發(fā)展提供營養(yǎng)品。所以,《中國哲學史新編》的意義,不僅是哲學史的,還是哲學的,不僅是過去的歷史的敘述,還是未來的哲學的營養(yǎng)。他說:“我所能做的事就是把中國古典哲學中的有永久價值的東西,闡發(fā)出來,以作為中國哲學發(fā)展的養(yǎng)料,看它是否可以作為中國哲學發(fā)展的一個來源。”
馮友蘭在他逝世的前半年,自擬了一幅95歲的預壽聯(lián),曰“三史釋今古,六書紀貞元”。這是他在晚年巨著《中國哲學史新編》即將完成之時,對自己一生學問所作的總結。
三史、六書凝結了馮先生一生的思想學術。三史與六書雖然各為史論,三史之間的跨度也達50年之久,但其間始終貫穿著他一貫的強烈的文化信念,這就是“舊邦新命”的觀念,這一觀念既是文化信念,又是政治信念。
事實上,“舊邦新命”講的是“中華民族的現(xiàn)代復興”,也是中華民族的民族生命特性在哲學家觀念中的提煉。這一主題是和中華民族在整個20世紀中從挫折中奮起的歷史、和中國文化作為世界最悠久的文化從失落走向振興的歷史、和中國作為民族國家從前現(xiàn)代走向現(xiàn)代化的奮斗歷程緊緊相連的。
默然而觀馮友蘭,他始終把自己和民族生命與民族文化的興亡連為一體,從哲學角度思考中華民族生命特性,呈現(xiàn)出一個真正具有“中國特色”學者的生命形象。
(根據(jù)中國文化書院、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“湯一介當代學人講座”首講“闡舊邦以輔新命——馮友蘭先生的學術宗旨與精神境界”寫作)
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見習記者 李悅 來源:中國青年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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