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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鄉(xiāng)的小桃樹

23-02-20 10:24 來源:光明日報 編輯:張?zhí)m琴

  作者:卓然

  大概是受了桃符文化的影響,我的家鄉(xiāng)有一個風俗,即新生兒頭一次去姥姥家,必須折一枝桃樹枝相伴;老人去世了,也會折一枝桃樹枝護送老人的靈魂。因為我家的院子里有一株小桃樹,于是常常有人來要桃樹枝。盡管我愛小桃樹如愛子,但我還是會折下一枝柔柔的桃枝。我愿天秉符瑞的桃枝去伴隨一個幼弱的心靈,去伴隨一位熬過艱難歲月、走完自己生命旅程的善良的老人。

  因為有這樣一個風俗,我始終都認為我的小桃樹是有靈性的,所以每到過年的時候,我都會給小桃樹貼上紅紙,寫上一個端端正正的“福”字,讓小桃樹福滿乾坤。

  我小時候就特別喜歡桃樹。

  每年春天,村子里里外外,野地里、莊稼地里、小河邊,昨天還是荒草漫野,夜里一陣兒春雨,第二天早晨就會到處冒出一株一株鮮嫩的小桃樹苗來。小桃樹苗只有幾片葉子,葉尖上滾動著一顆兩顆晶瑩的露珠兒。小桃樹的葉子太嫩,似乎承受不了那一兩顆露水之重,于是會微微抖動,越抖動越顯得清秀,越讓人愛憐。

  一個稚嫩的小生命誕生在春光中。小桃樹苗讓春天格外富有生機,春天則賦予它清純和天真。

  無論如何,它將在春風中成長。春光會為小桃樹苗折腰,小桃樹苗也會將生命托付給春光。

  看見春天的野地里有那么多小桃樹苗,我就想把所有的小桃樹苗都移回來,種在我們家的屋前屋后。我不光想有一棵小桃樹,我想擁有一片桃林。我想有一樹一樹的桃花,開給鄰居們看,讓所有姑娘們都來折花,插在她們的頭上,插在她們窗明幾凈的屋子里,讓她們的夢里都是桃花香。我想讓世界上所有的蝴蝶和蜜蜂,都來我的桃林中采蜜。到桃子成熟的時候,我也學(xué)七奶奶那樣,給每個鄰居送一顆又甜又脆、瀝著蜜溢著香的大桃子。不管是蟠桃還是仙桃,反正讓吃到我的桃子的人一個個都長命百歲。

  在我的家鄉(xiāng),桃子分兩種,一種是蟠桃,一種是仙桃。蟠桃是扁的,像個柿餅。仙桃即壽桃,近似圓錐形。按我家鄉(xiāng)對桃子的界定,不管是電視劇《西游記》,還是繪畫里的《西游記》,王母娘娘的蟠桃會上擺著的不是蟠桃,而是仙桃。我母親剪的窗花叫《猴吃仙桃》,我們墻上貼的年畫《麻姑獻壽》,獻的就是壽桃,也就是仙桃。

  蟠桃沒有仙桃那樣的形象和氣質(zhì),很少有畫家畫過蟠桃,然而蟠桃與仙桃都可以入詩。比如,杜甫就有“九重春色醉仙桃”,孟浩然也有“仙桃正發(fā)花”,王舉之有“蟠桃仙露種”,汪元量的詞有“醉王母、蟠桃春色”。為其畢竟是“桃”,本身就帶有無限詩意。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華”“投之以桃,報之以李”,給了“桃”一個詩的高度。

  說到《西游記》,我想起了猴子。我那時候還想到,也請山上的猴子都來吃仙桃,也許還能請到孫悟空呢。一個孩子,已經(jīng)沉浸在桃樹的神話中。

  結(jié)出的是蟠桃也好,是仙桃、壽桃也好,總之,我多么想擁有一棵小桃樹啊!

  遺憾的是,我沒有能夠移活過一棵小桃樹,那么多小桃樹都因為我移栽的方法不當而殞命,這是讓我異常難過的一件事情。種活一棵小桃樹,成了我多少年的一個心愿。

  人只要立志做成一件事,機會總會有,也一定會成功。

  在我有了一定能力之后,我在自家院子里辟了一個小小的園圃,比窗戶大,比屋門小。疏松土壤后,掘一個小坑,澆一瓢清水,埋一粒桃種。

  我天天等,等桃核發(fā)芽,等小桃樹破土而出。

  第二年春天,果然就有一棵亦弱亦嫩的小桃樹苗,從土里拱出來了。一個鮮活的小生命,從天地間突然跳出來,跳到我的面前,跳到我那個小小的園圃里。

  像一根羽毛,顫顫巍巍,立在小園圃中間,小風輕輕吹過,似乎就有折莖的危險。我小心侍弄,精心呵護,給它澆水,還給它埋了蛋殼當肥料,緊張到手忙腳亂。

  小桃樹一年就會變一個樣。頭一年像一根筷子,第二年就像一根竹子。

  果然是桃三杏四。三歲時孕了花蕾,先是裹著白毛的小苞,綴在紅潤的細枝上,春風一夜,便拱破毛茸茸的萼,成了淡綠的蓓蕾。繼而是淡粉的花苞,接著就怒放了。粉嫩的花兒,在春風中舞蹈,在枝頭上招搖。

  我激動得把那些開放的花兒數(shù)了數(shù),是七朵;又數(shù)了數(shù),還是七朵。

  七朵桃花,恰如七仙女,點燃了七盞明熠熠的小燈,從天而降。

  七朵桃花,又像是七位詩人,在細細的桃樹枝上,題寫了七首抒情詩。

  可惜的是,還沒等這些小燈給世界照出個明兒,它們就倏地熄滅了。

  小桃樹那一年沒有結(jié)桃子,過了一年,也沒有結(jié)桃子。小桃樹生病了。

  一種叫“雨漢”、學(xué)名“瓢蟲”的小東西,密密匝匝地藏在葉子的背面吸食養(yǎng)料,使桃葉卷曲、發(fā)黃,以至枯萎。

  “砍掉吧,不但生雨漢,還藏蚊子,它不會結(jié)桃子了。”朋友對我說。

  我先是猶豫。但我終于做出一個決定,我要給小桃樹請醫(yī)生。

  經(jīng)過醫(yī)治,小桃樹第二年就長到了瓷碗那般粗,個子比我還要高,開了一樹桃花。長長的葉子舒展開來,比柳葉寬厚、肥實,卻像柳葉一樣秀氣、瀟灑。無論早晨傍晚,無論有風無風,那柔柔的小桃樹枝都一樣婀娜多姿。微風中,小桃樹搖起來就像是一團裊裊綠煙;月光下,圓圓的樹冠就像是一顆碩大的祖母綠;春雨中,小桃樹有一點矜持,有一點凝重,卻總是那么精神。早晨或者傍晚,細嫩的桃樹枝上綴著一顆一顆的露珠兒,那么清澈,那么晶瑩,無論在陽光下,還是月光下,都閃射著珠寶一樣的光。

  閑下來的時候,我會泡一杯清茶,與我的小桃樹靜靜地坐一會兒,說說話,說說我的世界,說說我的人生。

  在我郁悶的時候,小桃樹纖細的枝條、紛披的葉子,會垂下來,感覺就像女兒的小手,輕撫我的額頭,讓我驅(qū)散憂憤,消除煩惱。

  我在小桃樹下讀書的時候,樹下幾叢草蘭、幾株茉莉,會散發(fā)縷縷清芬,讓我清靜,讓我淡泊。幾只雀兒在枝頭跳來跳去,嚶嚶鳴鳴,也如讀書。亦詩亦文,且詠且吟。催我上進,催我發(fā)奮。

  每逢此時,我總會抬起頭,久久地望著小桃樹,深情地望著小桃樹。

  那一年,小桃樹終于結(jié)果了。九個大仙桃,就像畫的一樣,卻有醉人的香氣縈縈繞繞。

  我把九個大仙桃擺在中秋明月下,邀我的好鄰居來,一邊飲酒,一邊分享桃子。

  家鄉(xiāng)的小桃樹,我永遠的記憶,我的一段鄉(xiāng)愁。

  《光明日報》( 2023年02月17日 15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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