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標題:秦時綠洲漢時水——河西走廊漫步
作者:徐剛(作家、詩人,曾獲魯迅文學獎等)
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,三北防護林體系工程建設(shè)已經(jīng)如綠色長廊樹立于中國風沙線,河西人民奇跡般地使沙進人退成為沙退人進。
河西簡史
河西走廊,簡稱河西,其在黃河以西,且屬于中國西北地區(qū),祁連山和巴丹吉林沙漠相夾峙。我不能不抱怨地理書的簡潔。少時的印象,河西走廊只是一條很長的天然走廊。及至長大從軍、到北京求學,當走過北海公園、頤和園里的走廊時,我偶或想起:河西走廊是條什么樣的走廊呢?
河西走廊對我的吸引力,首先是名字,其次才是歷史地理。大自然為什么要生出一條走廊來呢?它又是怎樣生成的?1994年初秋,應(yīng)國家林業(yè)和草原局三北局之邀,我有了第一次走進河西走廊的機會。在讀了幾種相關(guān)的地理書籍后,我得知:河西走廊的形成時間約在2億多年前。2億多年前啊,我要去驚心動魄地感受、觸摸河西走廊了。在緩慢而持久的地殼運動中,青藏高原的不斷隆起,所引起的是周邊地理環(huán)境的變化:天山、昆侖山、祁連山開始隆起,河西走廊也開始創(chuàng)生。
8000萬年前的造山運動,可謂天崩地陷,造物主進一步改變大地面貌的結(jié)果是:青藏高原繼續(xù)抬升,青海、西藏、新疆、甘肅,高原突兀,奇峰聳立,怪石嶙峋,地形地貌煥然一新。正其時也,古地中海(特提斯海)的暖流,悠悠然吹向河西走廊。這是歷史中的河西走廊最美妙的時刻之一:植物茂密,野花絢麗,動物眾多,四季如春。盎然生機重重疊疊地鋪陳于祁連山下。世事有未料者也,千百萬年前喜馬拉雅造山運動,帶動了祁連山的急劇抬升。這一變化的后果是:喜馬拉雅山脈擋住了印度洋暖流,而來自北極的寒流卻自如南下,祁連山出現(xiàn)了積雪、冰川,河西走廊的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變得脆弱,但出現(xiàn)了多樣化的態(tài)勢。在地質(zhì)構(gòu)造上,河西走廊屬于祁連褶皺系的一個過渡地帶。在文人墨客看來,“褶皺”兩字,不僅形象而且富有詩意的想象——
山石因何會有褶皺?山石是怎樣被褶皺的?當祁連山脈被褶皺時,是痛苦還是喜悅?對祁連山與河西走廊而言,其褶皺非因歲月久遠而起,是為驟然間的變化、抬升而起。河西走廊歷經(jīng)了冰雪、寒風,但始終陽光普照。河西走廊的形成告訴我:這是一條包容著美與善的歷史走廊。
我走在河西走廊,我走在一連串的巖石的褶皺上。
我無力也無須撫平這些褶皺,許多地質(zhì)和歷史的信息均已飄逝。假若容我猜想,正是在這些褶皺之間,隱含著讓大地為之一變的地質(zhì)運動的秘密。它就在我的腳下,它離我們更近,它鋪成一條道路,它要迎接西來東往的商賈、駝鈴、“鑿空”者、農(nóng)耕者和大唐的詩人。這是中國最長的自然長廊,東西長約1000公里,南北最寬處近200公里、最窄處僅數(shù)公里。
它不是人造的走廊。
它是天造地設(shè)的走廊。
古浪八步沙
車出蘭州,經(jīng)永登、天祝、烏鞘嶺,我和馬驥——一個治沙一輩子、無數(shù)次往來于河西走廊的勞模,直奔古浪縣八步沙農(nóng)民治沙站。古浪縣北鄰騰格里沙漠,是青藏、蒙新、黃土三大高原交匯地帶。4000多年前,就有原始部落在這里漁獵游牧,休養(yǎng)生息。夏商時屬古雍州,西周時由西戎牧駐,東周及秦時為月氏地。漢武帝元狩二年(公元前121年),在古浪境內(nèi)設(shè)蒼松、揟次、樸環(huán)三縣,屬武威郡。史書提及較多的為樸環(huán),東、西、南三面被大山環(huán)抱,北臨騰格里沙漠,形成一個小盆地。史書稱:盆地中“皆浮木也”。浮木即“樸”,而叢生的小樹木、荊棘“環(huán)”繞之。明初,以水名“古爾浪洼”(藏語意為黃羊溝)冠縣名為古浪。
古浪北部緊接著騰格里沙漠、巴丹吉林沙漠,僅1950至1970年的20年間,就有數(shù)萬畝農(nóng)田被流沙掩埋。馬驥說:“到現(xiàn)在又一個20多年,流沙還在推進中!”跨過幾千年的歷史,我們來到了古浪縣城,這是縣城嗎?一條坑坑洼洼的馬路,幾座高高低低的房子,坐在毛驢車上的女人,無論老少都戴著鮮艷的紅色頭巾。這是古浪女人愛美嗎?不,是為了在風沙中容易辨識,同時還戴著已經(jīng)由白變灰的口罩。路邊在沙堆上玩耍追逐的孩子,有的流著鼻涕——吸進了沙塵的黑色鼻涕。古浪的出名,是由于1993年5月的“黑風暴”,在這之后便有了沙塵暴的稱謂。大風揚沙席卷之下,天昏地暗,燈光頓滅,農(nóng)田被埋,道路被毀,林木倒地,放學路上的孩子被卷進水塘淹死……古浪縣城,這個幾乎沒有行道樹,沒有綠色的縣城,是這一場災(zāi)難的明證。但河西人、古浪人,在風沙中前行,他們有一個融化在血液中、世代接續(xù)的夢想:綠色家園之夢。
我們向著八步沙趕去,這個與騰格里沙漠為伴的地方,原先是一片綠洲,有一個雞鳴狗吠的村子。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的變化幾乎是無聲無息的,因為人口增多,墾荒伐木,過度放牧,原先的八步大小的沙丘,成了5.2萬畝荒沙地。留給八步沙人的只有兩種選擇:要么拋棄家園,要么面對荒沙。在這事關(guān)存亡的節(jié)點上,11年前,站出來6個農(nóng)民,用他們賣雞賣羊的錢,用他們所有的家底,承包治理這一大片5萬多畝荒沙地。
到了護林站,我立即去看他們最早的家——一個大約10平方米的地窯,我低下頭爬進去,坐在10年前鋪地當褥子的稻草上,有無窮遐想:有稻草味的空氣中還彌漫著什么?是6個農(nóng)民的憂心忡忡?是精打細算用幾元幾毛錢買草種?是還有幾只羊、幾捆秸稈能換多少錢?是他們的夢,6個農(nóng)民的夢,那夢會互相碰撞嗎?那各色各樣的夢,肯定已經(jīng)飄散,飄出地窯之外,它們會成為象征著沙退人進的、騰格里沙漠的“海市蜃樓”嗎?
地窯門口,是一只破損的球鞋,鞋幫上沾著黃泥,風干后,一塊塊的斑斑駁駁;鞋底是黃泥、黑泥及草葉的交織;側(cè)耳聽,敞開的鞋洞似還留著八步沙大風呼號的余音,另一只鞋呢?它還在行走嗎?
地窯外邊,就是3塊石頭架鍋煮老玉米飯?zhí)帯?/p>
6個農(nóng)民,還有一條特別友善的黑色狼狗,把我?guī)У搅艘黄ò舻??;ò粲址Q“沙漠姑娘”,是一種奇特而美麗的沙生植物。它所需的水極少,即便在極度干旱的沙漠也能成活,不僅活著,還能為植被阻擋流沙;而且活得美麗瀟灑,開的花兒一朵挨著一朵。花有各種顏色,或白或紅或紫或藍。治沙人告訴我,8月或9月初,花兒盛放,有風吹過,花兒像是要飛走。他們在勞動之余,會看看這一片花棒,也會嘖嘖稱贊,如同贊美自己的小閨女一樣。他們問了我一個有趣的話題:“我們的夸贊,花棒能聽見嗎?”我感到震驚,那些樸實得跟黃沙泥土一樣的農(nóng)民治沙人,他們是在用心靈、感情去努力種活、養(yǎng)護草與樹。由此生出的情感交流,雖然在方寸之間,卻可以容納天地萬物。我大聲說:“能聽見,你看花棒們在搖晃著表示,它們很開心!”
我是9月中旬來八步沙的,正是花棒開始落花的時刻,它們的花朵是一點點凋零的。殘花搖曳,似在等待遠方的訪客。當所有的花朵凋謝,枝干也枯萎了。八步沙的農(nóng)人便開始收割,小心翼翼地捆扎,這是寶貝啊,可以做燃料,也可以做建筑材料。八步沙的農(nóng)人用毛驢車把花棒運到城鎮(zhèn)時,心情是愉悅的,這是護林站除了賣幾只灘羊之外的唯一收入。一毛錢一毛錢數(shù)好,用小布兜包扎好,八步沙人夢想著在明年打一口井。有了自己的井,就不用趕著毛驢車,三天兩頭到幾十里地之外打水,水多了,沙地濕潤了,種子新芽鮮活了,“八步沙就變綠了!”當八步沙的農(nóng)民表達對一口井的期盼后,我極為感動:多少人做著億萬富翁的夢時,他們的夢想?yún)s只是一口井、一井清水。夢想有大小,夢想有深淺。孰大孰小?孰深孰淺?他們同時還告訴我,打井的難度越來越大,原先幾十米深就有水,現(xiàn)在要打到100多米。
風沙逼近家園。河西的地下水卻越躲越遠了。
我們坐在炕上聊天,黑狗就在門外趴著。
他們的嘴唇厚實而干裂,臉上的皺紋深刻而枯燥,長年暴曬在太陽下的臉紅里帶黑。
他們不停地給我倒水,泡的是茉莉花茶:“喝水!喝水!北京人喜歡喝花茶。走了那么多路,多喝水。”
我不忍喝下這香茶。
我努力用顫抖的手記錄下這一切:經(jīng)過13年的日夜辛勞,拉水澆灌,植綠治沙,八步沙奇跡般地從沙地里長出了3.8萬畝沙漠植被及林地——大片的連綿的間有花棒的綠地,荒沙中的綠地啊!1994年,他們又種了800畝林草,成活率76%。
我有幸記下了八步沙6個農(nóng)民的名字:張潤源、羅元奎、程海、石滿、賀中祥、郭朝明。
光陰帶來的變化,是令人愉悅的。2014年我再一次去八步沙時,這里早已治理完畢,眼見的是一片綠色波濤,在西部的太陽下閃閃發(fā)光。八步沙人已經(jīng)承包了別的更加遼闊的荒沙地,開始了新的征程。6個農(nóng)民有約定:“他們中有人去世,便由其子接班,所有逝者均埋骨八步沙。”我這次見到的是新八步沙人,潤源、元奎、程海等老朋友今在何方?他們的兒子告訴我:“就在八步沙,他們的靈魂就飄蕩在每一片草葉上!”
河西曾是水天下
據(jù)甘肅省志資料,秦漢以前,河西走廊曾是水的世界,是綠色植被的海洋。從祁連山森林中,流到山下平原,流經(jīng)河西走廊的河流有57條(南部祁連山區(qū)發(fā)育大小河流共計57條),織成名副其實的濕漉漉的河西水網(wǎng)。它們分屬于石羊河、黑河、疏勒河三大水系。石羊河水系由大靖河、古浪河、黃羊河、雜木河、西營河、東大河、西大河、金塔河等支流組成,分布于今武威市境內(nèi);黑河水系由山丹河、洪水河、大都麻河、黑河、擺浪河、豐樂河、洪水河等河流組成,分布于今張掖市境內(nèi);疏勒河水系由疏勒河、白楊河、榆林河、黨河等河流組成。
除三大河流水系之外,河西走廊還有3個讓人艷羨的碧波蕩漾、水流浩渺的淡水湖泊。石羊河下游有豬野澤,此乃大澤也,東西長120公里,南北最寬處為50公里。讀《水經(jīng)注》可知,北魏時,豬野澤已一分為二:“西海”(休屠澤)和“東海”(豬野澤)。疏勒河由東向西,流至今新疆地區(qū),不知是誰的指令?抑或使命使然?在那里匯聚成了一個浩渺湖泊,漢時稱冥澤,唐代稱大澤。大澤東西長260里,寬60里。這3個淡水湖,有“大西北洞庭湖”之稱。
奔流不息的黑河在今內(nèi)蒙古額濟納旗狼心山之北,分作兩河,東河流入索果淖爾,西河流入嘎順淖爾(即居延澤)。居延澤“原有水域面積60多平方公里,幾乎與索果淖爾相連”,無奈干涸于1961年。吳曉軍、董漢河合著的《西北生態(tài)啟示錄》,有對1992年干涸的索果淖爾的生動記憶:
索果淖爾為淡水湖,原有水域面積遼闊,湖中鯽魚、鯉魚、鱈魚游弋,各種水禽如天鵝、野鴨、白額大雁等振羽翱翔,棲息繁衍。湖周邊牧草茂密,河湖岸邊蘆葦叢生,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色。
這是有河湖、淡水、游魚、飛禽、蘆葦?shù)暮游髯呃龋@里是可以和江南“楊柳岸,曉風殘月”媲美的河西走廊。秦漢隋唐時期,河西走廊之所以成為糧倉,成為駝鈴聲、馬嘶聲交織,胡語與漢語混雜的絲綢之路的重要路段,有淡水是一大原因。河流奔騰,大小湖泊如明珠串連,河泊邊上,土地肥沃,農(nóng)耕發(fā)達。
秦漢時期,河西走廊有數(shù)以百計的自然綠洲,至近代尚有10多個大小綠洲的遺存:走廊西端的疏勒河、黨河水系,滋潤了漢時敦煌郡所在地的敦煌綠洲、南湖綠洲、唐代瓜州所在地鎖陽城綠洲;河西走廊中部的黑水河,創(chuàng)生了若干綠洲:張掖綠洲、酒泉綠洲、居延綠洲,以及臨澤、高臺、金塔、嘉裕等面積較小的綠洲。走廊東端之石羊河流域,孕育出武威綠洲、永昌綠洲、民勤綠洲。祁連山上林與雪,祁連山下無垠的低矮荊棘與草地,是河西各族先民豐美的牧場。在美好的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里,人群繁衍壯大,有了村落。隨著時光飛馳,由村莊而變集鎮(zhèn),有鋪號、有酒館、有羊肉館,買賣興起。集鎮(zhèn)發(fā)達而后有城市,筑城墻、挖壕溝,有軍隊鎮(zhèn)守一方,至西漢,河西走廊成為絲綢之路的重要路段。
河西之水,還是一個中國盡人皆知的成語“弱水三千”的源頭。《尚書·禹貢》:“導(dǎo)弱水至于合黎。”《山海經(jīng)》記載:“昆侖之北有水,其力不能勝芥,故名弱水。”水淺而弱,不能載芥子,何況載舟?《紅樓夢》第九十一回中,一句“任憑弱水三千,我只取一瓢飲”,使弱水成為愛河情海。“弱水”一詞,更多地用來指婆夷河、黑水河,引申義極廣。蘇東坡《金山妙高臺》:“我欲乘飛車,東訪赤松子。蓬萊不可到,弱水三萬里。”第一次用“弱水三千”成語的,是《西游記》二十二回“八戒大戰(zhàn)流沙河,木吒奉法收悟凈”,其中有流沙河的描述:“八百流沙界,三千弱水深,鵝毛飄不起,蘆花定底沉。”
祁連山
1994年9月,我從古浪八步沙來到祁連山。公元前121年,漢將霍去病“將萬騎,出隴西”,“逾居延,至祁連”(《漢書》)。至此,祁連山和河西走廊開始被納入漢朝版圖。
河西走廊因祁連山而起,依祁連山而變化。河西走廊是一個詩意的詞語,但“走廊”引起的是各種誤解:是宅宇、殿堂之間相連的小橋流水乎?非也。河西走廊全長約一千公里,是漢唐時通往西域的必經(jīng)之路。河西走廊最寬闊處在酒泉境內(nèi),最窄處在永昌與山丹間,只有不到10公里。祁連山脈與新疆的天山山脈遙遙相對,互為呼應(yīng)。而“祁連”在蒙語中即為“天”之意,此語有二解:一是言其高能達天庭;二是言其為“天山”。祁連山之北是龍首山、合黎山、馬鬃山等山脈組成的河西北山。嵌合在祁連山與河西北山之間的,是海拔在1000米至2200米之間的高平原,河西走廊是也。筆者已經(jīng)寫過河西走廊的水,當秦漢時期,河西不缺水,河西多綠洲,河西有魚。清代雍正時詩人沈青崖有《南山松歌》(南山即祁連山,與走廊北側(cè)山脈之北山對應(yīng)——筆者注):
百里陰翳車師東,
參天拔地如虬龍。
合抱豈止數(shù)十圍,
拜爵已受千年封。
其間最老之古樹,
或曾閱歷漢唐平西戎。
山椒據(jù)險筑營壘,
牧夫樵采孫枝空。
金戈鐵馬恣蹂躪,
燎原不盡仍青蔥。
茯苓蟠其根,蒼鼠游其叢。
鱗甲裹層冰,柯條撼朔風。
這首詩是懷古之作,詩人告訴我們,祁連山上的松樹曾經(jīng)“陰翳車師東”,車師在新疆,陰翳之說,是詩人的想象與夸張,卻也敘述了當年祁連山松樹之高大。祁連山上樹,是千歲老樹,山之精靈。詩人所見還有“牧夫樵采孫枝空”——就連不知幾代的老干新枝,也采伐一空了!祁連山幾經(jīng)戰(zhàn)亂,但沈青崖所見的是“燎原不盡仍青蔥”。
仍青蔥,青蔥之殘存者也。
祁連山的森林是一種神圣的自然的存在,樹冠可達天庭,枝葉庇蔭河西,樹根穩(wěn)固大地。山上有茂密的森林,才會有柔情的雨雪。雨水滋潤草木,積雪披掛在祁連山上。河西走廊的水,是冰雪融水,是冰清玉潔的美妙而略帶甘甜的水。它們將各自組成水系,或者一瀉千里,或者潺潺流淌,去濕潤河西的各處綠洲,讓河西富饒而成為糧倉,讓河西人有飯吃有水喝,讓沙漠少安毋躁。《河西志》謂:“河西人民把祁連山林區(qū)當作命根子和飯碗,沒有祁連山的森林,就沒有衣食住行的來源。”
當歷史即將把清王朝埋葬,祁連山兩千多年前9000萬畝的原始森林,已減少至200多萬畝。森林的斷崖式下跌帶來的是接踵而至的河西困境:缺水,干旱,沙漠推進。顯然,200多萬畝的森林和它所孕育的雨雪冰川,怎能讓河流充盈而活躍?怎能讓河西綠洲抵御風沙?怎能讓河西人民豐衣足食?
《張掖志》載:清嘉慶年間,八寶山(祁連山之一部分)之森林,被奸商借采鉛名義,大肆砍伐。
《新西北》載:酒泉之西溝樹,200年以前,林山蒼郁,綿延百余里之遠。今已失本來面目,證之實事,所傳非虛。
《新西北》認為:河西北面之沙漠戈壁非天生者,全屬人謀不臧。在千百年前為沃野,但濫伐樹木,廢渠道而河流干涸,乃逐漸風化成沙漠地矣!
《新西北》之說,有需要糾正處:大凡沙漠戈壁,皆為天然者也,騰格里沙漠、巴丹吉林沙漠形成的時間,通常的說法是“數(shù)百萬年前”。而人類活動可以加劇沙漠的推進和擴張,所謂沙進人退。
《創(chuàng)修民樂縣志》載:祁連山多出洪水,氣候高寒潮濕,雨量多,且眾峰疊巒突起,森林茂密。在高山縱深地帶,松林蔥郁,洪水徑其下,微風飄拂,水聲與松聲相應(yīng),天籟自然,引人入勝。
我在翻閱《古浪縣志》時得知,在漢唐,古浪“森林密布,喬灌遍地,水草豐茂,鳥語花香”。《永昌縣志》載:“西大河流域,森林郁郁蔥蔥,萬木蒼勁挺拔,層林滴翠。”
這些舊志所述,大都是清代或清代以前描述的祁連山、河西走廊環(huán)境狀況??梢韵胍姡貪h時期祁連山森林蔽日、冰峰高聳,林下植被茂密,野花爭艷,天上飛鳥鳴唱,山間河流洶涌,流淌在河西走廊。司馬遷《史記》中有“于是,西北國始通于漢矣。然騫鑿空”。梁啟超贊張騫為:“堅忍磊落奇男子,世界史開幕第一人!”從祁連山下河西走廊經(jīng)敦煌、出玉門關(guān)、過星星峽,直抵西域的通達、敞亮、開闊,使中國人自此看見:世界真的很大!世界真的很不一樣!
秦時綠洲漢時水啊!
1994年時,我去探訪因為干熱、缺水而流沙推進的河西走廊時,烏鞘嶺上,云層聚集,開始下雪了。河西人告訴我:因為墾荒、采伐、挖金,祁連山的森林大幅減少,冰川在后退,雪線在上升,所有河流的來水量日漸減少。馬驥給了我一份他帶來的資料:“20世紀50年代,石羊河上游來水年徑流總量達6億立方米,到20世紀90年代已不足2億立方米。40年間,人口增加了,牲口翻番了,水愈來愈少了。只有打井,打深井。當年民勤沙化土地嚴重,但地下水豐富,下挖2米即可見水。20世紀90年代打井則需20米,甚至30米。”當時民勤縣有6000眼深井,隨地下水位下降,水質(zhì)變壞,礦化度每年都在上升。
我走進了祁連山。我和一個護林員一起巡山。他告訴我:1980年,祁連山的森林,在過度放牧、砍伐之后,為167萬畝,林帶下限由1900米退縮至2300米。森林的蹤跡僅見于酒泉以東的深山,低山淺谷近百里范圍內(nèi)森林已經(jīng)消失。綠洲農(nóng)田之間的濕潤的沼澤水草地帶,大多已成荒漠。
據(jù)蘭州冰川凍土研究所資料:祁連山冰川大部分處于后退狀態(tài),東部冷龍嶺冰川,從1956年到1976年的20年間,年均后退12.5米至22.5米,中西部大雪山的冰川后退速度為每年2米至6.5米。研究所的專家說:“全球氣候變暖的態(tài)勢下,如到2000年氣溫升高3攝氏度,祁連山雪線將上升500米,接近或超過現(xiàn)在祁連山覆雪山峰的分布高度,加速大冰川的后退和小冰川的消失。”
1980年,甘肅省政府作出在祁連山十年停止采伐森林的決定??勺o林員告訴我,還能看到砍伐森林的人。
護林人說:“走了大半天了,到我屋子里歇會兒。”
主人邀我喝一杯,說是自家釀的老玉米酒。他還教我一種類似于劃拳的西北游戲“砸筷子”,也叫“西北拳”:兩人對飲,一邊砸筷子,一邊叫喚著:雞、蟲、棍子、老虎。棍子打老虎,老虎吃雞,雞吃蟲子,蟲子鉆棍子。輸者喝酒。他把“雞”改成了啄木鳥,在樹上用嘴打眼吃蟲子的鳥。護林員告訴我,太多的夜晚,自己一個人在小屋里“砸筷子”:
“棍子!”
“老虎!”
“啄木鳥!”
“蟲子!”
輸贏都喝,王米酒太上頭,就改成喝祁連山青草茶。
他說:“一個人也能熱鬧,也能樂。”
他說:“我最恨蟲子、蛀蟲,綠油油的一大片云杉林,一棵樹下一眼泉哪!就讓大大小小的蛀蟲蛀空了,蛀沒了!清水也沒了!河流干涸了!”
“那鳥呢?啄木鳥呢?”
“天曉得,原來多著吶!現(xiàn)在少了,也許是讓蟲子給吃了。”他很幽默。
護林員的家在民勤,大兒子成家時,想到祁連山弄點木料,求到他這兒了。他對兒子說:“誰砍林子誰缺德!你要一個缺德的爸嗎?”
距1994年30年矣,可喜生態(tài)理念已深入人心。
疏勒河
疏勒河,古稱籍端水、冥水。疏勒河源出祁連山區(qū)疏勒南山與托勒南山之間;西流折向肅北縣的高山草地,穿越托來南山間峽谷,過昌馬盆地;出昌馬峽以前為上游,水豐盈而流急;出昌馬峽至河西走廊平地為中游,向北分流成沖積扇面,有十道溝河之稱,河道谷地寬15千米至20千米,海拔3800米左右,河道分散、曲折;再北流,將山地切割成數(shù)百米深的疏勒峽谷,經(jīng)昌馬、玉門鎮(zhèn)、飲馬場后,折向西流,接納踏實河、黨河,流入敦煌西北的哈拉湖,再西,曾流進樓蘭湖。
疏勒河,河西走廊第一大內(nèi)陸河,這是一條孕育了偉大敦煌文化,卻曾使我困惑的倒流河。它為什么不辭辛勞,開山辟嶺,自東向西,流入沙漠?是因為玉門以西缺水、干旱更甚嗎?是因為胡楊、芨芨草及樓蘭的呼喚嗎?在河西眾水奔流、綠洲興旺的秦漢時期,管領(lǐng)河西之水的一個聲音對疏勒河說:“你要倒流往西。”疏勒河便往西了,流向更干旱的大漠,并消失于大漠。
我曾從敦煌開始尋找,敦煌西北,哈拉河、樓蘭……水是一種生命體,是養(yǎng)育生命的生命體。水在天地中的出現(xiàn),是生命誕生的里程碑。我?guī)е鴮λ?、對河西之水、對疏勒河的敬意,帶著對干旱之地的水的敬仰與崇拜,尋找著絲綢之路上這一條曾經(jīng)奔流不息,而又與其他河流使命不同的河流。
疏勒河下游河床已經(jīng)干涸,裸露著干渴和龜裂,周圍布滿了荒沙、石子和枯草。我想起了“蠻荒”一詞,不要說“蠻荒”可怕,“蠻荒”就是本原,就是古老,就是開始。只有當你感覺到這風沙中有你的影子,這枯裂中有你的情懷,這戈壁灘是你生命的一部分時,你才會油然而生自豪:這是我們的國土,這是秦漢以降多少先烈開辟的疆土,這里有清水、游魚、漫漫倒流的疏勒河的影子。
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,三北防護林體系工程建設(shè)已經(jīng)如綠色長廊樹立于中國風沙線,河西人民奇跡般地使沙進人退成為沙退人進。我想起了季羨林先生所言:“世界上歷史悠久、地域廣闊、自成體系、影響深遠的文化體系只有四個:中國、印度、希臘、伊斯蘭,再沒有第五個,而這四個文化體系匯流的地方只有一個,就是中國的敦煌和新疆地區(qū),再沒有第二個。”如果允許我略加補充:這四個文化體系中文明從未斷裂、一以貫之的只有中國。何故?漢字之延綿不絕,亦即文化歷經(jīng)磨難而能葆青春不朽也!
在戈壁灘,我聽見了格外親切的瑯瑯書聲:
單車欲問邊,屬國過居延。
征蓬出漢塞,歸雁入胡天。
大漠孤煙直,長河落日圓。
…………
《光明日報》(2024年09月06日 13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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