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經(jīng)那是農(nóng)家的舞臺。是農(nóng)家生于斯、長于斯、老于斯的舞臺。農(nóng)家的世界里,她是冰天雪地時溫暖的被褥,是饑腸轆轆時噴香的面食,是狂風暴雨時安靜的港灣,是委屈困苦時貼心的呵護。它溫馨、寬厚、和暖、舒心,是永遠無底線庇護兒女的慈母懷抱。
是的,它就是農(nóng)家的土炕。普通到不可或缺的普通,平凡到無處不在的平凡??唬寝r(nóng)家生息繁衍、休憩睡眠的地方,也是農(nóng)家社會活動的舞臺。農(nóng)家的傳承、家史就生動地演繹在這方舞臺上,悲歡離合、生老病死、愛恨情仇……
記得坐北朝南的老屋,有三間土木結構的房子。堂屋是兩開間的,甫進門的一間為堂,類似于如今樓房的客廳。黃土地面被摩擦的明光蹭亮,右手邊放一個兩隔檔的面柜,正北放一張方桌。里間則是滿間的大炕。其實說滿間也不太準確,因為靠北墻留有三尺寬的空檔,在邊沿砌一道二尺多高的土墻,就成了一個小小的糧倉。一個農(nóng)家所有的家底都一覽無余地展現(xiàn)在這小小的堂屋之中??腿酥灰陨粤粜模靡幌旅婀竦奶搶?,瞟一眼糧倉的深淺,感受一下屁股下炕上鋪蓋的厚?。◣讓用珰帧⒂袩o毛毯、褥子等等),再看看炕頭疊放的被子,這個家的豐欠虛實就基本了然于心了。這也是當時媒人給姑娘家提供的取舍予奪的重要參考指標??怀闪艘粋€家庭境況好壞的標桿。
孩童的眼里炕是一塊埋藏無數(shù)寶藏的沙灘,特別是北風吹雪的冬天??坏哪线吺谴皯簦淮?,三尺見方的樣子,大多用木條橫平豎直地做成“棋盤”的樣式。糊上白紙,在油燈下隱約烘托出一種“西窗剪燭”的韻味。窗的下半部約三停是固定的,上半部則可以朝外推開。下半固定部分的中間鑲一塊玻璃(大約是最原始的貓眼),那便是孩童的最愛。此刻,他急促地用袖頭擦拭著霧化的玻璃,不瞬地盯著窗外。院子已被厚厚的雪溫柔地包裹在夢鄉(xiāng)中酣睡,雪依然下著。無緒的風依然無聊地裹著干爽的雪花回旋、凝滯、低拂、高揚。孩童的全副精力都投入到院角的草垛上,準確地說是草垛下掃開的一方地上支起的竹篩上。院墻和草垛上有幾只麻雀慵懶地將自己蓬松成一團毛球,根本不屑于孩童拙劣的圈套。良久,或許是太無趣抑或是餓了,有一只麻雀樹葉般飄落在地上,然后兩只、三只,它們從容啄食孩童撒在竹篩外用來誘惑它們的谷粒。孩童早已從炕上蹦到門口,握著繩索的手輕輕顫抖,急速收縮膨脹的心臟幾乎要從掀開一條縫隙的門簾里跳出去。倏忽,雀們砉然飛起,驚起一片晶瑩飛絮。這已經(jīng)是第無數(shù)次被麻雀戲耍了,孩童徹底失去了捕鳥的耐心,一只鞋子破簾而出沒入雪中,擾亂了一院優(yōu)雅踟躕的落雪舞步……
四季里,炕頭分量最重的當然是晝短夜長的冬日。一床被子終日捂在炕上,散發(fā)著淡淡的炕煙的焦味兒。晚飯后,一家人的腿腳都伸進被捂得滾燙的被窩里,做針線、聊天。炕沿邊終年放置的炕桌兒,一邊是父親固定的位置,一個裝著旱煙葉子的紙盒、火柴、一桿尺許長的旱煙鍋。桌子的另一邊是母親的地盤,常年被鞋底、鞋幫、補衣服的布片占據(jù)。父親煙鍋里辛辣的煙霧繚繞,和著母親手中納鞋的麻繩輕語,將夜拉伸的悠遠綿長。戶外遠山缺月、三星當戶、鸮泣枯榆,夜色隱隱如海。
進入臘月,全家就圍坐在炕上開始捏面“枝子”。炕邊的桌子換成了案板,母親和上一大疙瘩白面,分成無數(shù)份,搟成薄面帳,切成指頭蛋兒大小的菱形面皮。然后左手拿住面皮一角,右手的大、食、中三指尖捏住對角,輕輕外旋一周,左食指與右拇指用勁一擠,啪,一顆形似雨傘的玲瓏面“傘”便從指尖蹦進簸箕。等凍、曬干透后裝起來。吃時盛一碗倒進鍋里,煮熟后,小巧的面?zhèn)銈儽阍阱伱嫔巷h呀飄,飄出一鍋的詩韻。調(diào)上肉臊子,一粒粒肉丁鉆進傘耳朵里,那筋道的嚼勁,那別樣的風味,讓人唇齒留香、百吃不厭。捏完“面枝子”后,母親和姐姐們就開始剪窗花。剪著、剪著,就剪得滿窗絢爛的“蓮年有魚”、“牡丹富貴”,就剪到了除夕之夜。于是一家人就坐在炕頭守歲,守著、守著,就守進了甜美的夢鄉(xiāng)……
冬晨,母親早早就起來,蒙好頭臉去添炕。將燒敗的灰燼從炕洞里捅出來,然后將草屑、麥衣、牛羊糞末等添進去,接續(xù)炕洞里的煙火不滅。
而“盤炕”(砌炕)就是男人的事兒了。按構成材料分類,炕一般有兩種:一種是石板炕,砌好邊框,中間錯落砌起幾個支撐柱,將數(shù)塊厚約兩寸的青石板架在支柱上,再往石板上抹一層和了麥草的紅泥,齊活。其優(yōu)點是熱的快、透熱面大、省燃料,缺點是青石板難尋。另一種是土塊炕,炕圈內(nèi)用土塊錯落碼起,填上黃土,在上面抹上四五寸厚的用腳丫反復踩踏后黏性很強的紅泥。晾的干濕適宜后,用木榔頭捶打,直捶的紅泥密實無比,掏去添進的黃土,就算成了。當然使用之前還要經(jīng)過“出汗”(除去泥里的水分)的環(huán)節(jié),在炕面苫一層厚厚的麥草,炕洞內(nèi)燃上燃料,直燒到炕面上的水分全部蒸發(fā)、干透,這種炕費工費力、導熱慢、透熱面小。唯一的優(yōu)點是燒幾年后,將土炕扒去,潑水、捂透、砸碎,便是上好的農(nóng)家肥。
時過境遷,炕漸漸的不再是鄉(xiāng)村冬天里的唯一。前不久,老姐打來電話,說最近村上在改炕,用接電的導熱板代替了傳統(tǒng)的土炕。這樣的炕已經(jīng)不能被稱之為“炕火曰炙”的炕了。賡續(xù)了幾千年,陪伴了無數(shù)代人的火炕演奏完了它宿命中的最后一曲樂章,冉冉落幕。
炕,無往不復地回歸到了它的原點。卻搖曳成現(xiàn)代代人記憶深處的經(jīng)幡,隨風曼舞,裊裊生煙,飄逸著一縷若有若無的炕焦味兒。
□韓德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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