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代文藝界有個名人叫李洞,他本是王孫之后,家道衰落,自幼貧困。他的知名度主要來自于他是賈島的超級粉絲。
文/本網特約作家 陳曉斌
唐代文藝界有個名人叫李洞,他本是王孫之后,家道衰落,自幼貧困。他的知名度主要來自于他是賈島的超級粉絲。
李洞酷慕賈島,鑄了賈島的銅像帶在身邊。他拿著個念珠,每日口念“賈島佛”千遍。如果偶爾碰到有人喜島詩的,他必定將自己抄錄的賈島詩相贈,并再三叮嚀人家:“此無異佛經,歸焚香拜之”(《唐才子傳》)。李洞自己說“供得半年吟不足,長須字字頂司倉”(《題晰上人賈島詩卷》),他不但膜拜賈島詩,還認為賈島詩字字可當錢花、當飯吃(司倉指倉庫)。他去了賈島的舊居,感嘆賈島是天上的“謫星”(《過賈浪仙舊地》),他去憑吊賈島墓,看到墳小而無碑,感慨不已,“立石用為標”(《賈島墓》)。賈島苦吟作詩,李洞便更加苦吟,常常廢寢忘食。
以現在粉絲得名愛用諧音的慣例,李洞這個“島粉”應該稱為“絕倒”。
李洞癡迷的賈島,在唐朝雖不是最偉大的詩人,但他能自成一派。賈島和孟郊在加上個姚合,開辟了“郊寒島瘦”的苦吟派,新鮮而干硬,在唐詩中獨樹一幟。要是生活在現代,李洞就是口味有些小眾的文藝青年,書籍只看喬伊斯,電影專挑文藝片。
李洞將賈島奉若神明,讓我們從他的一首詩入手,看看賈島到底如何了得。
《送朱兵曹回越》
星彩練中見,澄江豈有泥。
潮生垂釣罷,楚盡去檣西。
磧鳥辭沙至,山鼯隔水啼。
會稽半侵海,濤白禹祠溪。
這首詩,借助送人這件事描繪了長江從安徽至江蘇段的風情。“兵曹”是唐代州、府中主管軍事的小官員。
首聯中“星彩”是星星的意思,“練”是白絹,比喻江水。頷聯中“潮生”之時多是傍晚,與前邊的“星彩”呼應,點出的詩中的時間。楚地古代一般指湖南、湖北和安徽的一部分地區(qū),題目中講送人回越,越地主要包括江蘇和浙江。頸聯中“磧”是水中的沙堆,磧鳥就是河邊的水鳥。“鼯”是一種鼠,外形類似松鼠,前后肢間有寬而多毛的飛膜,能短距離滑翔。習性類似蝙蝠,白天躲在洞穴、石隙中休息,夜晚則外出覓食。鼯鼠以堅果、植物嫩芽、昆蟲和小鳥為食,有“千里覓食一處便”的習性,即它有固定排泄糞便的地方。鼯鼠糞塊可入藥,中藥稱為五靈脂或散靈脂,具有疏血散瘀的功效。尾聯是寫想象中吳越之地的風情。長江不流過會稽,傳說大禹死后葬于會稽。這位朱兵曹可能是會稽人,或是有事要去會稽,賈島是從實寫江景轉化為虛寫會稽。
整首詩的意思是:天上的星星傾入江中,江水清澈極了,看不見泥沙。傍晚時分,江水漲潮了,岸邊漁民們收起漁具準備回家了,朱兵曹的船也一路向東而去,古楚地的安徽漸漸從身邊向西退去。白天飛走的水鳥歸巢了,鼯鼠啼叫聲隔著江水傳來了。朱兵曹將要前去的會稽,離大海不遠,那里的水都是飽含著海水吧,溪水泛起白浪,拍打著大禹的陵祠。
詩講送人,卻一字不提送人的話語,不講被送人的情況,賈島只是給臨別的友人,展現他正在經歷和將要經歷的旅程,那只是星彩映照的江水和澄透的江水,只是漲潮的江水和流動的江水,只是鳥兒飛過的江水和鼯鼠啼叫的江水……被送的人要到達的,只是一片浸透水汽、聽見水聲的地方。賈島用了動靜結合的鏡頭、實虛相襯的手法,將送人之情融入一片緩緩流淌的江水之中。
賈島(779-843),字閬仙,范陽人(今北京),自稱碣石山人。他早年應試不舉,生活困頓(他的《朝饑》:“井底有甘泉,釜中乃空然。我要見白日,雪來塞青天。坐聞西床琴,凍折兩三弦。”很能講出人在困境時的無助),就當了和尚,名無本。他無論是行坐寢食,都苦吟不輟。他苦吟的故事,文學史上特別出名,最著名是琢磨 “落葉滿長安,秋風吹渭水”和 “鳥宿池中樹,僧敲月下門”兩句詩的故事。這些故事出自《唐才子傳》,后世皆知,此處不多言。總之,賈島以詩才吸引了韓愈的注意,“愈憐之,因教其為文,遂去浮屠”(《新唐書》),韓愈教給他作文寫詩的方法,于是賈島退出佛門,再入紅塵,成為韓愈的弟子。
賈島與孟郊詩風接近,都是瘦硬奇澀,二人性格也接近,都是孤僻寡合,因此開辟了唐詩中的“郊寒島瘦”這一流派。讓我們看看這一派到底有多厲害。
孟郊和韓愈以平輩相稱,他倆是忘年交,孟郊死后,韓愈很傷心,寫了《贈賈島》:“孟郊死葬北邙山,從此風云得暫閑。天恐文章渾斷絕,更生賈島著人間。”韓愈說天上的風云時時被孟郊逮住琢磨,孟郊一死,風云暫得清閑。這一說法,可能是最早源自賈島,賈島《哭孟東野》:“自從東野先生死,側近云山得散行”(也說是王建所作)。韓愈在賈島身上,又看到了孟郊的影子,這讓韓愈很欣慰。賈島死后,李克恭說他:“海底也應搜得凈,月輪常被玩教傾”(《吊賈島》),看來這苦吟派的功力是很強的。
賈島曾經為僧,所以他的一些詩,往往含著幽冷的禪意,也有著很微妙的美學意境。如:
《荒齋》
草合徑微微,終南對掩扉。晚涼疏雨絕,初曉遠山稀。
落葉無青地,閑身著白衣。樸愚猶本性,不是學忘機。
《送天臺僧》
遠夢歸華頂,扁舟背岳陽。寒蔬修凈食,夜浪動禪床。
雁過孤峰曉,猿啼一樹霜。身心無別念,余習在詩章。
《僻居無可上人相訪》
自從居此地,少有事相關。積雨荒鄰圃,秋池照遠山。
硯中枯葉落,枕上斷云閑。野客將禪子,依依偏往還。
《送烏行中石淙別業(yè)》
寒水長繩汲,丁泠數滴翻。草通石淙脈,硯帶海潮痕。
岳色何曾遠,蟬聲尚未繁。勞思當此夕,苗稼在西原。”
《宿慈恩寺郁公房》
病身來寄宿,自掃一床閑。反照臨江磬,新秋過雨山。
竹陰移冷月,荷氣帶禪關。獨住天臺意,方從內請還。
賈島曾嘆息:“知余素心者,惟終南紫閣、白閣諸峰隱者耳。”(《唐才子傳》),賈島自己描述這種境界:“曲江春水滿,北岸掩柴關。只有僧鄰舍,全無物映山。樹陰終日掃,藥債隔年還。猶記聽琴夜,寒燈竹屋間。”(《寄錢庶子》)朱慶馀記載了賈島和幾個素心人通宵夜談的情景:“莫厭通宵坐,貧中會聚難。堂虛雪氣入,燈在漏聲殘。役思因生病,當禪豈覺寒。開門各有事,非不惜馀歡。”(卷514《與賈島、顧非熊、無可上人宿萬年姚少府宅》)這種意境,李群玉也說:“靜談云鶴趣,高會兩三賢。酒思彈琴夜,茶芳向火天。兔裘堆膝暖,鳩杖倚床偏。各厭池籠窄,相看意浩然。”(《與三山人夜話》) 這讓人想起錢鐘書先生的治學名言:“大抵學問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(yǎng)之事,朝市之顯學必成俗學。” 錢先生的大境界是和唐人相通的,這種意境下得出的詩句和學問,是純潔的思想,飽含著對人生的徹悟,有著享受美好生活的深深的愜意。賈島的嘆息,不是因為不為世人了解,而是感慨而能達到心靈寧靜超脫的“素心人”太少了。
賈島確實對有“素心”的隱者情有獨鐘,他因此還有一首名篇《尋隱者不遇》(也做孫革《訪羊尊師》):“松下問童子,言師采藥去。只在此山中,云深不知處。”與這首詩境界相通的,有楊衡《宿吉祥寺寄廬山隱者》:“風鳴云外鐘,鶴宿千年松。相思杳不見,月出山重重。”賈詩中云霧深深,楊詩中山月重重,他們所尋、所想的隱者都杳然不見,朦朧的美象折射出人內心深處隱秘曲折和曠世悠遠的心境。
賈島的詩,很有從平淡生活中領悟出的趣味,如“竹籠拾山果,瓦瓶擔石泉”(《題皇甫荀藍田廳》),“柴門掩寒雨,蟲響出秋蔬”(《酬姚少府》),“梨栗猿喜熟,云山僧說深”(《懷紫閣隱者》),“墨研秋日雨,茶試老僧鐺”(《原東居喜唐溫琪頻至》),“蘆葦聲兼雨,芰荷香繞燈”(《雨后宿劉司馬池上》)。
賈島的詩風,人們的總體評價是一個“瘦”字,他的瘦,大多數是清癯孤僻,少部分還有著硬氣灑脫。蓋因賈島生在唐朝這個血氣方剛的時代,唐朝的游俠氣和豪氣也在賈島身上體現出來:“十年磨一劍,霜刃未曾試。今日把似君,誰為不平事。”(《劍客》)、 “馬曾金鏃中,身有寶刀瘢”(《贈王將軍》),“中夜忽自起,汲此百尺泉。林木含白露,星斗在青天。”(《口號》),“蹋雪攜琴相就宿,夜深開戶斗牛斜”(《逢博陵故人彭兵曹》)。“上不欺星辰,下不欺鬼神。知心兩如此,然后何所陳。食魚味在鮮,食蓼味在辛。掘井須到流,結交須到頭。此語誠不謬,敵君三萬秋。浮華豈我事,日月徒蹉跎。曠哉潁陽風,千載無其他。”(《不欺》)
賈島對自己的詩是很看重的,他記錄自己的作詩的生活:“一日不作詩,心源如廢井。筆硯為轆轤,吟詠作縻綆。朝來重汲引,依舊得清冷。書贈同懷人,詞中多苦辛。”(《戲贈友人》)他在自己的詩集后題寫:“二句三年得,一吟雙淚流。知音如不賞,歸臥故山秋。”他每到除夕,取自己當年所作的詩置于幾上,焚香拜曰:“此吾終年苦心也”,然后痛飲吟誦一番。他的詩,對晚唐五代、宋詩、明詩都有影響,人們效法他的寫法,南宋“四靈”還將他的詩視為“唐宗”。
賈島一生沒有中舉,他只在四川做過遂州長江主薄和普州司倉參軍這樣最底層的小官,所以后世多稱他賈長江。他一生也無子,最終死在官舍,“臨死之日,家無一錢,惟病驢、古琴而已。當時誰不愛其才,而惜其命薄。”(《唐才子傳》)
賈島有詩專門提到他的驢子:“長江飛鳥外,主簿跨驢歸”(《謝令狐绹相公賜衣九事》),驢形體的瘦弱,性情的吃苦耐勞,很像它的主人賈島。“細雨騎驢入劍門”(宋陸游詩),騎著一頭消瘦的老驢,沐著細雨,晃晃悠悠地信步天地間,隨口吟詠出即興的詩句,這是詩人創(chuàng)作的絕佳狀態(tài),也是愜意人生的美好時刻。
西班牙詩人希梅內斯,騎著他心愛的毛驢小銀,漫步在西班牙的鄉(xiāng)間,寫出了美好的詩集《小銀與我》。賈島走了,留下了他的病驢;小銀走了,留下了含淚微笑的希梅內斯。最終,驢子和詩人都走了,留下的,唯有那些記錄這一切的詩篇。
讓我們一起讀詩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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